罗传锋
第一次听到独田这村名的时候,不免也望文生义,以为那是一个只有一块田的地方。早些时候,也听吾隘的朋友提及,知道那是一块偏僻之地。曾在网上搜索过,而无所不能的互联网提供给我的,居然还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信息,依旧把独田划归属于罗富镇。就是这样一个僻偏小村,是扶贫工作,让我和它之间产生了千丝万缕的情愫,以及挥之不去的印记。
年初,县里对扶贫工作进行了调整,独田一下就又跃到了眼前,独田村成为了我们单位的联系村。时值“两学一做”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,精准扶贫工作无疑就成了最能体现和践行这一活动的行动。在动员大会上,领导那掷地有声的动员,触动和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末梢,虽然深知此行任重道远,可大家的热血都被催动而加速流淌,脸上,是满满的坚毅。
车沿着省道行驶半小时,就到了吾隘镇政府的所在地,再顺河而下,就是去独田的方向。猛然想起,其实我是去过独田的,只是,那是很多年前,且是夜半时分冒雨乘船前往的,难怪提到独田这村名时总感觉有些耳熟,而详细忆来,却犹如盲人摸象。
不到20公里的山路,却颠簸了很长的时间。山路如蛇,穿行山间,而山脚下就是被称为壮族“母亲河”的红水河,这伟大的河流从古王屯进入吾隘境内,几经转折,在独田稍作停留后,流入东兰。于是,独田就这样静卧在大山中,背靠大山,面朝河水,任凭岁月将其雕塑。
在村支书家里,我的目光一下就被一面铜鼓锁住,支书说这是他们每年在“蚂拐节”上敲的鼓。这才想到,独田地处红水河流域,过“蚂拐节”也是传统之一。铜鼓上的云纹和图案,是壮族先民征服自然的场景再现,而铜鼓则铭记和蕴藏了历史的声音。轻抚鼓面,一下就可触及千百年前壮族先民的脉搏。铜鼓声响彻了四百多年,而独田,在贫瘠而厚重的土地里,也沉睡了四百多年。
站在徐徐的山风中,俯瞰拉仁古码头,那曾是南丹唯一的通商口岸,外来的物资和客商均汇聚于此,再由马帮经盐茶古道,运送至南丹、天峨。码头那棵古榕,依旧低垂着头,对河水述说着过往。
问到拉则,支书的脸色一下严肃了起来,说就在他家背后,但步行要40分钟。一再追问,他才坦言,要上到拉则,除非越野车,而且是老司机。也不知哪来的勇气,我说连这点山路都征服不了,何言其他困难?支书欣然一同前往,当向导。只是一路上他一直紧紧握住车门把手,青筋可见,弄得我陡然增了几分紧张。说个故事吧,要不大家都太紧张,我对支书说。几年前,拉则上面有人在广东打工出了车祸,人死了,广东警方来函,要死者家属前去处理,可此事一拖就是六年。那日,来了两个广东的交警,叫支书带他们上去。望了望挂在半山腰的拉则,他们选择步行。到了死者的家,见了连普通话都听不懂的死者母亲,再看看破败不堪的房屋,两人一言未发,径直从各自兜里掏出元钱,塞到老人手里,转身离开。我看见他们的眼泪都快落下来了,支书说。像掐好时间似的,支书把故事刚说完,车也爬到了山路的尽头。
再步行一小会儿,就到了我的联系户陆运三家。站在他家门前,山风呼啸。俯瞰,红水河宛如细带,眷恋地缠绕着大山的脚。平视,目力极处层峦叠嶂,虽然近在咫尺,而那边已经属于东兰县。稍抬头,几朵浮云从山巅掠过,伸手可及。在河和云之间,错落着层层农田,如同登天的梯子。
陆运三把凳子搬到门口的空地上,坐定之后,我不想按部就班开展工作,而是递上一支烟,随意地找个话题,聊起了家常,所需的数据,尽在闲言絮语中娓娓道来。当他一下拿出两本户口簿的时候,我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,他说,家里人多,一本装不下。夫妻二人,四个孩子,兄长服刑,弟弟残疾,全家生活的重担落在了夫妻俩的肩头上。生活的残酷化为重负,压迫得这个比我年少五岁的壮族汉子,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。
门口空地边上有个猪圈,分为两间,一间里有两头猪。猪听到动静,把前蹄搭在栏门上,好奇地张望着。身躯甚为肥硕,看得出主人的精心喂养。另一半,则空着。陆运三说,还想再养几头猪,可买不起猪仔了。
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拉则,离开那,一直到回了县城,以至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拉则的印象和陆运三的家境,烙在脑里,时常浮现在眼前,如影随形,挥之不去。
夏蝉声噪中,那天接了陆运三的电话,他兴冲冲地说拿到产业扶持的资金了,自己补了点钱,一下买了四头猪仔,已经开始喂养了。还说按照我的叮嘱,把猪圈重新整理了一番。替他高兴之余,难免又增了些许担心。去年他就养过四头肥猪,都快长到公斤了,一直在观望,是想等生猪价格稍稍上涨点再卖掉的。可没过几天,一个清晨,再也听不到猪的嗷嗷叫唤,一看,全死在了猪圈里。说这事的时候,他一个劲地仰着头,看着天,说自己命里倒霉。他奋力上仰着头,是不想让泪水掉下来。
很快,帮他申报的第二个扶持项目也得到了落实。接到电话通知后,他第一时间跑到指定的养殖场领回了鸡苗,可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。由于天气过于炎热,到家时,50只鸡苗死去了几只。电话那头,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大孩子一样。我也找不出责怪他的半点理由,安慰他说,实在不行,等到吾隘赶集的日子,我们再去买几只补回去。这次又叮嘱他把鸡笼修得紧实一点,不要让山鼠把鸡苗糟蹋了。
随着上拉则的次数不断增多,每次通话,他的话头也渐渐多了起来。一个晚上,他在电话里问我今天是不是去村里的小学了?今天是和单位的同事一起去村里开会,没时间上拉则,就去学校看了他的四个孩子,把带去的文具给了孩子们。我让老师帮找到陆运三的孩子,那老师还说,你这同志的记忆力真好,一下就能记住四个孩子的名字。陆运三说,那些孩子嘴巴笨,连声谢谢都不会讲的,我在这里谢谢你了,兄弟。那一刻,他说话也没了平日的顺畅,可那声兄弟我听得清清楚楚,这是他第一次称我兄弟。
假期里,我再次上到拉则,孩子们见了我,不再躲避,叫我“南丹伯”,虽然都还是怯生生的。那失明的老母亲也问是党校的老师来了吧,操着壮语,可我听得懂。就连他弟弟也搬来了凳子,在我旁边坐下,尽管他什么也听不见。陆运三掏了电话,大声地对在地里干活的爱人说,罗哥来了,你回来做菜,我没空,我要和罗哥商量点事先。见我笑了,他说,你也懂壮话?那顿午饭,是我进到拉则后的第一顿“团圆饭”,之前每次都只是他陪我吃,那四个孩子就在一边咽着口水看,怎么招呼也只是看着父亲不敢入座。看得出他家还是很传统的,就如小时候我家一样。那顿饭我吃得格外地香,倒不是那天特别饿,而是我知道,他不再把我当成外人,至少在我老家那,是这样的。
此后,陆运三似乎也更信任我起来。有次在村里,村干部问我,你给陆运三下了什么药,他这么听你的话?以前这家伙可是个刺头。上次好多村民都来村里闹,说贫困户都可以在县城得房子什么的,他不但不问,还说要符合什么条件才得的,讲得头头是道的。我笑了笑,说,我和他“打伙计”了。
时光如同红水河水,无声地流淌着,转眼间就到了九月。陆运三不断在电话里说到他家的事:说这学期四个孩子全部享受了贫困学生住宿补贴;说他母亲的重度残疾人护理补贴也办得了;说存折里多了多元,应该是他家这个月的“低保”。还说了好多。我说,这都是当前的扶贫政策的好处。他说,政策好了,也靠你,要不我都不知道我妈还可以办理这个补贴。他母亲的户口是随另一个兄弟,按理说,还真不是我帮扶的对象。在卖掉两头大猪前一天,他叫我一定去看。我说你叫村干或者队长看一下就可以卖了,他执意要我去,挂掉电话前他的一句话,击中了我心最柔软的地方。他说,我怕万一以后有什么说不清楚的,影响到兄弟你。
今年的中秋节,我是在拉则过的。那天我改掉了一向大大咧咧的习惯,挑了不同口味的月饼。给老人买了牛奶,看着那佝偻的身影,我总会想到我的外婆。给孩子买了水果,上次我来的时候,几个孩子爬上门口的野梨树上,摘下几个乒乓球大小硬如石头的梨子,选了一个最大的,塞到我手上。
那天,他也是第一次把我送到车边,还颇为自豪地对路人说,我伙计,来和我过节的。说的是和我老家相去甚远的壮语,可我听得懂,也听得出,那些话是出自肺腑的。
数日前,到了“双认定”的时候,接了电话,他闻讯就从武鸣赶了回来。中秋过后,夫妻两个都去了武鸣,去给人挑芭蕉。我一直劝他坐班车回来,这样安全点,往返路费算我的,可他不肯,执意骑摩托车回来,一骑就是六个小时,我见到他时,他还是一脸的风尘和疲倦。
和他核算今年的收入的时候,他说你放心算,我今年一定能“过关”的。我说你知道“过关”的标准?他笑了,说,不就超过3元嘛。他的态度让其他人面面相觑,谁都担心联系户会找各种理由或借口,不认可我们帮他核算的收入,怕联系户不签字。村干部说,看来,你真的联系到他心里去了。
再次送我们的时候,他突然沉默了起来,弄得我的脚步也沉重起来。我说,扶贫工作只是告一段落,我们一直是兄弟是伙计,以后有什么事,一样可以随时找我,空了带孩子去南丹认识一下我的家门,还要记得转告孩子们,我许诺的谁得了“三好学生”奖励一百元的“政策”一定兑现……
一直到同行都走远了,他说,再来支烟,就送你到这里了。点烟时,他的手在颤抖着。我们还约定,等杀年猪的时候,我一定来,风雨无阻。
车到山脚的公路上,回头仰望,看不到来时的路。拉则,又隐在了云雾中。
也许,在很长的时间里,拉则的路依旧难行,正如扶贫之路,需要我们通过这“路”把心和贫困户连接起来,用真情、真心去铺就。若能如此,扶贫何惧山路长。
(作者单位:南丹县委党校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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